1月20日去看《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》。

　　燈亮散場，走出放映廳自覺眼神都是散的，很困惑，滿腹狐疑。奇特的觀影體驗。

　　幾天后讀到書評人趙為民寫她看這部電影的體會：“坐到電影院的時候是以為會痛哭一場的，卻越看越出戲，越懷疑小說家寫作的居心�！毙膼傉\服！“越看越出戲，越懷疑……的居心”，一語直達我們共同感受的本質(zhì)。差別只是，人家那是寫書評，疑的是茨威格―――“茨威格寫作《來信》時已經(jīng)四十歲了，四十歲的男人還有什么看不開的？！”而我，感興趣的是導(dǎo)演。

　　看徐靜蕾很多年了。10年前她以眾人心中“鄰家小女”、“夢中情人”形象出道，淡淡如蘭，清涼入心，是中國難得幾部稍微像樣的偶像劇中少有幾個當(dāng)?shù)蒙稀芭枷瘛狈Q呼的演員之一。那時的她悅?cè)搜勰�，許多人一直珍愛至今。然而，當(dāng)別人還在對她那種“巧笑倩兮”如獲至寶的時候，她自己卻越來越不耐煩了。2001年她出演張元電影《我愛你》，形象大變，被比較刻毒的影評人指為“整部電影中一直處在無謂的瘋狂與囂張的做作當(dāng)中”，她卻欣幸自此“真正獲得了內(nèi)心解放并且找到個性”。也是參演這部電影讓她動意轉(zhuǎn)行導(dǎo)演，而且居然就言行必果，她的電影一部部拍出來，第一部就拿“最佳新導(dǎo)演”，第二部能拿“最佳導(dǎo)演”獎，讓所有當(dāng)她是“玩兒票”的人就此結(jié)舌。

　　28歲起她開始被稱作“導(dǎo)演徐靜蕾”。她也眼看著越來越不像個“玉女”，不那么乖巧地笑了，臉越拉越長，神情越來越疏離，好像也越來越不愿意把自己打扮好看。曾經(jīng)大家口頭心上幾乎是步調(diào)一致的萬千寵愛和美麗傳說，如今甚至變成：“哦，徐靜蕾？聽說她好像不像她看起來那么討厭�！�

　　30歲徐靜蕾拍了《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》，自言“一個很純粹、當(dāng)代人能理解的愛情故事”，還說不怕別人由這部電影看到她的內(nèi)心�？墒强催^，卻對她更感費解：這真是一部關(guān)于愛的電影嗎？那個執(zhí)著終生的女人是情圣還是怨女？那種畢其一生不放手，是愛還是一種沉溺、一種激情的�。糠叛浴拔覑勰�，與你無關(guān)”，是釋然還是心死，抑或根本就是一種自大？一個女人對一個始終忽視她的男人鐘愛一生、九死不悔的電影，卻偏讓人讀出了對男性的輕視甚至蔑視，以至于有男性觀眾被這部電影大大得罪，走出影院就斷言：“這里面絕對有個人恩怨。”不奇怪嗎？徐靜蕾到底想做什么？或者，有什么她自己想做卻沒做到？

　　1月29日下午采訪徐靜蕾。在徐靜蕾的家，北向的房間沒有什么陽光，偌大的書架和工作臺。幫我聯(lián)系采訪的人事先給我寬心：“隨便問。你不了解她，她沒事兒，你罵她一頓才好呢。”近三個小時的采訪，身體不太舒服的徐靜蕾吃著止疼片奉陪到底。

　　進入2月，果然晚報上讀到有人“不平則鳴”，直斥她“深入的性別偏執(zhí)心理”：“很顯然，徐靜蕾是將私人感情生活之中的種種不如意，還算含蓄地介入到她的電影之中。某種意義上，《來信》完全就是一部充滿女權(quán)色彩、完全與男性觀眾作對的電影。她既不真懂男人心理，又要偏激表現(xiàn)男人于不屑。”作者貌似氣急敗壞，自下斷語到近乎粗暴。跟徐靜蕾提及，她在電話那頭笑得心無芥蒂一如“偶像”當(dāng)年：“沒事兒，這都沒什么的�！�

　　3月4日，《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》將公映。3月5日，徐靜蕾即將執(zhí)導(dǎo)的第三部電影正式進入籌備。

　　■我更關(guān)心我自己的感受

　　記者：有件事我不理解：為什么在你兩部電影里，你扮演的女主人公身邊真正屬于愛情對象的那個男人都不太像樣兒？《我和爸爸》里前后兩個丈夫，那個湖南孩子很可笑，最后嫁的那個同事基本沒有面目。同一個姜文，他在《我和爸爸》里客串演個警察，只照了一兩面，但特別棒�？傻剿�在《來信》里演女主人公愛戀了一生的男��，你應(yīng)該是已經(jīng)窮盡整部電影的長度、用了所有的鏡頭在贊美他了，但說實話看著也……

　　徐靜蕾：首先我不認為我電影里的這些人物都那么不像樣。更何況這本身就是見仁見智的事兒，也有人覺得姜文還是很有魅力啊，而且演得非常好。我認為愛情本身就是太私人的一個東西。生活當(dāng)中你愛一個人，你覺得他哪兒都好，你覺得全世界都愛他，但外人眼里可能完全是另外一種狀態(tài)。為什么在電影里男主人公就必須是那種大眾情人，觀眾才相信這個女主人公愛他？

　　記者：生活中你是不必說服別人�？赡氵@是電影啊，你好歹要說服一下觀眾吧？大家理解了，然后才能有同情。

　　徐靜蕾：其實從我心里來講，觀眾的感受固然我也在意，但我更關(guān)心我自己的感受。我也不可能考慮到所有觀眾的想法，我想不了那么多。我認為，其實誰都合適，這個男主人公。我這又不是一個商業(yè)片，還是一個非常個人的電影。他在女人公心里是她愛的人，就夠了。

　　記者：難怪有看法認為你這是一部特別強烈的女性電影，“徐靜蕾用一個非常傳統(tǒng)的題材，但做了一個最新的解釋，就是，愛是我自己的，我自己的過程。我自己享受我自己的過程，我自己付出愛。至于得到得不到，至于男性的反應(yīng)怎么樣，跟我個人愛的過程沒有太大關(guān)系�！比绻�是這樣，既然就是一個女人自我完成的過程，那么這個男人哪怕就是一個石柱好像也可以完成了�？杉热弧罢l都合適”，又何必動用姜文？商業(yè)考慮？

　　徐靜蕾：當(dāng)然也有商業(yè)的考慮。他是一個有名的男演員，這肯定是管用的。但比這重要得多的一個原因，我為什么找他演，是因為在生活里我看到他跟大家印象中咄咄逼人、以自我為中心的那個他，完全是兩個人。生活中他有很溫和的一面，他戴個眼鏡，做事很專注，然后他很愿意聽你說話，聽的時候很認真。只有到他自己工作的時候，他會非常銳利。我喜歡那種比較溫和、心中有別人、不是只關(guān)心自己的人，所以我認為他還是很有魅力的，合適這個人物�，F(xiàn)在如果說片子里面的他，有人覺得怎么樣怎么樣，那是我的問題，我沒有給他那么多的空間把這些表現(xiàn)出來�；蛘哒f是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，我認為我了解他生活中的那一面，我自信地認為我可以把他生活中的另外一面拍出來，但我力量還不夠，我還不能完全控制很多東西。

　　■只是給予，自己心態(tài)會更好

　　記者：之所以這么追問這個問題，是因為現(xiàn)在電影呈現(xiàn)出來的效果已經(jīng)讓有些人在質(zhì)疑你是不是有什么居心？你對男性是不是有惡感和偏見？這是不是一個用恨來拍的電影？

　　徐靜蕾：我絕對沒有那種居心。拍這電影初衷不是說我恨，我完全沒有這意思。我是帶著對姜文挺好的一些看法來拍這個戲的。對男人，我也一點兒恨都沒有。10年前我看這個故事可能還會覺得那是一“負心漢”或者“花心”什么的，等我再看決定拍的時候，我一點兒這個恨都沒有了，其實我反過來說是“同情”。實際上我覺得男人都是孩子，你千萬不要把他們當(dāng)大人看，把他們當(dāng)大人看你永遠不能理解他們。

　　其實我自己倒認為我對片子里的這個男人是很寬容的。傳統(tǒng)中人們的很多看法，比如男人是強勢的、會傷害別人、更花心，而女人就是忠貞不貳的。其實我完全不認同。我認為那是一種性別歧視，對男人的性別歧視。我這個電影對他沒有任何批判，甚至我認為，你不覺得他最后一個人從屋子里走出來往外看的時候，是非�？蓱z的一個人嗎？實際上他也沒干什么壞事兒，他跟那個女人在他們相處的那一刻，他也是真心的。有一類男人天性就如此。只要最后那個結(jié)果，不是說嚴重傷害了別人，比如說殺了人或者什么，我覺得都不應(yīng)該被批判。這都是人性的一部分。

　　記者：現(xiàn)在電影眼看著要往“三八檔”放了。的確有人在說你這是個挺女權(quán)的電影。

　　徐靜蕾：我就不知道什么叫“女權(quán)”。我只是，我不知道女人是不是到一定歲數(shù)了看法就會變，反正我25歲之前，對男人還是有一點兒仰視的，但從差不多二十七八歲開始，我就覺得他們真的需要很多同情、很多夸獎、很多安慰，他們比我們想象當(dāng)中的要脆弱很多。因為他們沒吃過什么虧。人太沒吃過虧不是什么好事兒，他就變得應(yīng)變能力很差。這是我現(xiàn)在對男人女人之間關(guān)系的一個看法。我覺得男人是需要被我們保護的。當(dāng)然你可以說我這是很女權(quán)的一種。

　　記者：或者男人會覺得是一種自大。

　　徐靜蕾：可是話又說回來，“男人會是什么反應(yīng)”有那么重要嗎？在意他會讓你更快樂嗎？其實我倒覺得當(dāng)你索取一件東西的時候，你是非常痛苦的，因為你有可能得到，也有可能得不到。而人就會害怕得不到，老想“如果我得不到怎么辦？”也會崩潰。如果你只是給予，反正“我做了我很高興，我覺得很愉快”，那心態(tài)就會特別好。因為，回饋不再重要了，他回不回饋給我無所謂。

　　所以拍這個戲其實對我來說也是一個自我教育的過程，如果真能做到《來信》里那個女人那種方式，就說，“我管你怎么著，反正我對你好我就特高興，我今天給你做頓飯，我先不管你愛吃不愛吃，我就覺得特高興特美�！蔽矣X得這種情感更健康一點兒。付出的愛情，其實是，比那種索取的愛情更容易讓自己心里舒服。